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邁克爾‧肯納自序
1987年的秋天,至今仍歷歷在目,我搭乘泛美航空28號航班,從舊金山飛往東京成田,開始我的首個日本之旅。我受邀參加東京目黑區Gallery Min舉辦的個展,心中既興奮又緊張。不記得是怎樣找到那家在畫廊附近的老舊商務酒店,卻仍清楚記得,那是個悶熱的夜晚,我漫步在橙色鈉燈映照的街上,因時差之故,昏昏欲睡卻夜不能寐。此時路上的商店都關門了,無人看管的商品放置在行人道旁,一點都不怕被偷去。我回想起多年後有一次,我一時大意把一部哈蘇相機、鏡頭、底片和測光器留在九州熊本的一張公園長椅上,然後便駕車開到很遠,卻沒察覺寶貴的攝影器材不見了。數小時後赫然發現時,同行的導遊田中諭卻毫不在意。我慌了,著急問他哪裡可以購回相機,但他安慰我說那些器材必會安全無事。果然他是對的,皆因我們在日本!一通電話讓我放下心頭大石,公園管理員正保管着我的攝影器材,只待我去取回。
眼前鴨川水光粼粼,此刻我在京都寫下這寥寥數語。回想起36年前,我初次造訪這千年古都的時光,懷緬之情便湧上心頭。那時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奇刺激的,我仔細觀察和探索,務求將每一幕美景都拍入底片中。我記得穿梭在祇園的巷弄,膽怯地走進陰暗而滿有異國風情的佛寺,又拜訪了色彩鮮明的神社。然後,我參加了富有儀式感的茶道,驚嘆於那些匪夷所思的漢字卷軸。入夜,我在河畔的舊旅館下榻,享受過溫泉的暖意後,在榻榻米上沈沈入睡。我入鄉隨俗,到便利店買飯吃,嘗試用蹩腳的日語說出我的第一句話。不知不覺間,我悄然愛上了這個美好的國度。當然,我在日本人眼中永遠是個外人。譬如說,我至今仍有不等綠燈,看見沒車便過馬路的壞習慣,我想只有外國人才會在日本這樣不守規矩。
攝影往往是一種孤獨的追求。我敬愛我的家人、朋友和合作者,但我也非常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時光。無論是獨自在暗房工作,或是在戶外漫步數小時,拍攝風景,或是在教堂、寺廟和神社等神聖的空間安靜地坐着,我也悠然自得。同時,我認同攝影是一個神奇的社交過程,有着如煉金術般的魔力。無須言語,攝影師也能跟拍攝對象進行交流,故此這100幅照片是人與物像建立聯繫的紀念品,是雙方合作的結晶,象徵彼此間獨有的情誼。透過這些作品,我將這種特別的交流分享給大家。我的朋友,作家Pico Iyer曾把攝影比喻為禱吿,我完全同意,甚至會說這些照片就如對摯愛日本所寫的的綿綿情書。我知道日本有著悠久的互贈文化,感謝上天,在日本的這些年,我接受過無數不同形式的贈禮,這份深情,我永遠無以為報。希望這個日本作品系列能成為我渴望報恩的小小證明,讓我對這個神秘又美麗的國家,表達無盡感激和由衷敬意。
邁克爾‧肯納 Michael Kenn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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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日本:邁克爾‧肯納的作品
文: 飯沢耕太郎 / 攝影評論家邁克爾‧肯納(Michael Kenna)初次來到日本是在1987年。在那短暫逗留期間,他彷彿被日本的精靈們下了咒,自此之後,他魂牽夢縈,多次來訪日本,並在2003年透過美國Nazraeli Press和日本Editions Treville出版了一本名為《JAPAN》的攝影集,當中包含95張以上在日本拍攝的照片。
對於肯納的攝影,我曾在《JAPAN》這本攝影集中撰寫了一篇文章,題為「輕盈與小巧:Michael Kenna的《JAPAN》」。當中,我指出肯納的日本攝影具有「無重力、漂浮感」和「小巧、簡潔」的特色。他的攝影構圖常常以一些小巧的物體作為焦點,使得整個畫面看起來像日本庭院模型般的微縮世界。同時,他的攝影也具有「俳句」的特點,即畫面中只含極少的元素,彷彿是用簡而精的短詩寫出來的攝影作品。
這次新出版的《JAPAN/A Love Story》攝影展的作品,可說是肯納的日本攝影精選集。當我再次觀賞他的照片時,除了上述輕盈小巧的感覺外,我也有了新的體會。我覺得他的攝影作品中雖然包含了日式審美觀,但卻沒有盲目遵循日本傳統的美學標準。相反,他將西方的美學標準和在日本的視覺經驗結合起來,形成了一種新的美學風格。
日本文化中常常提到的「侘(wabi)」和「寂(sabi)」兩個關鍵詞,分別代表著簡樸、不完整和孤寂的美學價值。禪宗大師鈴木大拙曾在著作《禪與日本文化》(Zen Buddhism and its Influence on Japanese Culture, 1938) 中指出,「侘」其實是指貧乏、貧窮的意思。而「寂」則是指寂寞、孤獨的感覺,同時也表示事物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老化褪色的過程。
然而,在肯納的攝影中,我感受到的並非「侘寂」的意境。作品雖然意象極美,卻不是一種從缺憾中衍生出的極致之美。浮現在照片上的日本風景,雖然簡約,卻絕非貧乏。相反,他的作品常常給人清新、喜悅和富饒的氛圍。這種氛圍決不是孤獨的追尋,反而是親切和諧,一見如故的感覺。這種親和力,能使人們更用心地觀賞,攜手相應,分享共鳴。鈴木大拙也曾在其著作中指出,日本的美學中,「非對稱性」是一個重要的特徵。確實,日本的繪畫和建築,強烈的傾向於避免左右對稱,不追求平衡美。肯納的照片也不時運用到這「不對稱」的美感,然而,他也常有完美對稱的構圖,例如鳥居和富士山的照片就是經典例子。
總括而言,我發現邁克爾·肯納的日本攝影作品,並不是單純地對日本傳統美學照單全收,而是根據自身在日本一步一步累積的視覺經驗,結合西方的美學標準,在這基礎上不斷沉澱和反思,形成獨特的攝影風格。縱使已經深入理解日本的風俗和文化,他仍堅持着自己的美學尺度。他始終致力於創作更多攝影作品,從而進一步深化自己的視覺風格。正因如此,其作品才能讓日本以及世界各地的觀眾同樣感到耳目一新的驚喜。